在傍晚宁静的天空下,在晚霞似火的余韵中,有一缕歌声缓缓入耳,像晨光里的鸟儿嘴含露珠发出的第一声鸣叫,像上等瓷器被水晶敲击时发出的声音,如此清澈透明。它有一种力量,一种飞翔着眼泪的力量,给人慰藉,又使人感伤,那就是童谣。
“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是什么样的风,在吹拂间让时光撒下了落叶?什么样的挚爱、美、快乐和怜悯,催生了这样的句子呢?又是谁将几个世纪的思念怀想浓缩成这样一首晶莹的童谣呢?恍惚中,我觉得自己的姐姐就是那个油菜姐姐,年轻,纯洁,感伤。每天,姐姐牵着我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或坐在河边,给我讲一些遥远的故事。有时,她会爱怜地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插上发髻,那么美。
乘着童谣的翅膀,我想回老家。
老家的日子总是平平静静,从从容容。田里的庄稼,河岸的树,沟边的野花,都从容生长,从容凋谢。草丛里觅食的小动物,田里劳作的老牛,也是从从容容、安安静静的,甚至太阳,当它晒到田野上时也是这个样子。人在这种安静里一年一年地度着日月,也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很久以来,我喜欢这种情境,喜欢于其中欣赏孩子们在阳光下唱童谣玩耍的样子。他们那娇小灵巧的身姿,在跳跃的时候就是纯美的盛开,像风中的莲花在金色的阳光里一点一点地绽开花瓣;如果在月色皎洁的夜里跳,那就是另一种美了。走开了朦胧地看,他们就像谷雨前后长了新鲜叶子的小树,因为欢喜,在夜风里翩翩起舞;走远一点看呢,就有点飘忽了,他们像是一群翅膀发光的小鸟或蝴蝶,甚至是流萤,或者就是一些轻盈优美的光。这些玲珑剔透的小精灵,都是造物主的悉心创造,用来洁净我们,也供我们怜爱。
“虫虫飞,虫虫走,虫虫不咬娃娃的手,娃娃躲在灶门口。”这是很小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唱的。那时,我坐在妈妈腿上,灶里火烧得很旺,屋外下着雪,把地都下白了,鸡缩着脖子躲在屋檐下。“摆摆手,家家走,吃鸡蛋,喝糖酒。”这是我稍大后姐姐牵着我的手唱的。夏天的午后,细雨蒙蒙,我们在麦场上边走边唱,土地、天空、草木、太阳以及风和新鲜的空气,好像都是为了我们才出现在世界上的。“茶也香,酒也香,十个鸡蛋摆过江。”这是我长大一些后,跟小朋友们一起玩的时候唱的。月亮很亮的夜里,我们在街头玩游戏,想玩多晚就玩多晚,大人们早就睡了,但都给我们留着门。有时候,我们玩得忘了形,把树上睡觉的喜鹊吵醒了,它们胡乱地拍着翅膀,还以为是天亮了。
每一首童谣都有与之匹配的游戏和生活场景。我们就那样甩手走在空旷的田野上,边唱边玩,欢喜得像一朵朵油菜花,聒噪得像一群麻雀。蓝天是我们喜欢的那种蔚蓝,河水是我们喜欢的那种清澈。太阳照耀庄稼也照耀稗草,从远处吹来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脸,也吹拂着所有生灵。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迎着火焰般的落霞,唱着“告莲蓬,开荷花”去拔草。荷花还没开,但黄熟的麦子已把初夏的空气熏香了。
在那样的生活里,童谣使童年的贫穷和落寞变成了一种礼物,一种水晶似的美好的礼物。它照亮了许多穷孩子质朴纯净的心灵,使他们在一生里都本能地追寻纯净,就像水边的杨柳总是朝着有水的一边伸展它的根,我相信这是造物主的特别眷顾和垂怜。如果没有这份爱,一个看不到出路的穷孩子将如何长大成人呢?但我知道,现在我再也回不到那样明亮的状态里去了,虽然我还能流利地背诵那些似乎早已忘记的童谣。这么一想,眼泪不觉地流下来了。
尼采说:“我们将再度澄清。”这句话此刻在我身上得到了应验。我们在这种生活里再度澄清自己,重获纯净与清澈,有时凭借上帝的指引,有时凭借爱,而有时只是凭借一个小孩子用清亮无比的声音唱出的一首简单的童谣。虽然这种重获也许只能保持一个片刻,甚至一个瞬间,但也是我们焦灼心灵所需要的。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我看到在过往岁月的那一片田野上,那一个唱着童谣的孩子,也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幸福。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但那颗澄澈的心却没有改变飞翔的方向。(作者:张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