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街11号,在台湾国立师范大学的后面。
地址早打听好了。路线也在台北的地图上划好锁定了。只须按图索骥就是。
从我所住的西门町酒店,搭捷运,到古亭站。出站后右拐,直走十几分钟,就是国立师大。沿着学校的院墙绕到学校后面,就可看见云和街了。
还有一条近路。出古亭站,右拐,直行,看见国立师大的大门,踅进去,穿过校院,出西门,就是云和街。
我的路线有些曲折。不说漫漫十几年心路,单是现实中的寻找,也颇有些“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意味……出古亭站,见一十字路口。正不知何往,见一台北帅哥迎面而来,忙趋前相问:你好,请问国立师大怎么走?
帅哥收住脚步,一字一句地说给我听,一五一十地指给我看。我欣赏着他帅气的样子和可爱的台湾国语,就像欣赏我喜爱的林志颖。
可不可以帮我拍个照?我指着古亭。
因为古亭,也因为他像林志颖。
拍完照,与台北帅哥告别。右拐,直行,右手边忽现一条市井街巷,菜蔬水果鱼肉蛋,赤橙黄绿青蓝紫,拥挤而热闹。
家乡的菜市场,是一个饭妇的日子。
异乡的菜市场,却是一个旅人的风景。
而我,对于蔬菜水果那种喜爱,带着一种原始的“本来天生”。喜欢菜蔬无与伦比的美丽鲜活,喜欢水果无可比肩的圆满甘冽,总觉得一直与美果美蔬为伍,人也会变得美丽和洁净。
看过了青菜萝卜,和卖青菜萝卜的男人问了价,和买青菜萝卜的女人搭了话,聊了家常,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走路。
菜市尽头是一个山东切面馆,一个满身面粉的男人夹在两垛面粉中间切面、称面、装面、卖面。他竟是平度人。我惊喜地说我是青岛的,我们是老乡。他却不惊也不喜“噢”了一声,很乡亲的了我一眼,就去切面、装面、称面、卖面了。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顾不上跟我抒情。
我有些小失落。他是忙于生计的人,我是游离生活的鱼,人与鱼的使命和生态不一样。我想了一句话安慰自己。
出了菜市场,是一条僻静的街巷。没有人,没有车,只有一个门开着。
开着,却比闭着的还要寂寞。
门的右侧上方是一个不细看就会忽略的小牌。甚至可以说,小牌是为了忽略才做上去的。可是,一旦被发现了,却是怎么也无法忽略了。
让人忽略不了的是牌上的字:混儿。异体字,有点难认。我不确定地默念了一遍,确认了,却仍不能确认它作为牌匾的用意。
小心翼翼走进去。屋里有点乱,有点暗,有点香。是那种艺术的乱、朦胧的暗和咖啡的香。
我明白了,这是一家咖啡馆。
准确地说,是一家艺术咖啡馆。
光亮处坐了一个卷发男孩,正在玩电脑。没有声响。他专心致志的侧影轮廓像佛罗伦萨广场上的大卫雕像。
对不起,营业时间是11点。
见有人进去了,他没有抬头地说,嗓音仍是可爱的台湾话。
哦,我只是,想问一下路,师大……噢!明白了是个行路人,他才离开电脑,走到门口为我指点迷津。
天哪,一个轮廓分明、肤细如瓷的美少年,那不能笔墨的美丽令我目瞪口呆。我想是个混血,只有混血才有那样清朗有致、让人惊艳的轮廓与美丽。
不好意思呆太久。只是一瞬。
那么,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我指着门右侧的那个“混儿”小牌。
是真的想请教,但不能否认内心深处那点儿想在 “美色”面前多停留一会儿,多养一会儿眼睛的小企图。
少年笑了笑:没什么呀,总得有个名字呐!
是的,总得有个名字,呵呵。这种态度和释义我也喜欢。
混儿,这样一张美丽得一丝不苟的脸,怎么可以称“混儿”?可是,不称“混儿”又能称什么?离开“混儿”老远了,我还在想着洋娃娃美丽的脸,咀嚼着“混儿”。
直到看见台湾师范大学的大门。
说是大门,却有门口,没有门。有门房,没有人拦着。
我慢慢踱进去,见一幢素洁的教学楼前,有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小女孩在玩跳格子。
爸爸跳完,妈妈跳;妈妈跳完,女儿跳;女儿跳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有人在看她,她就停住了,转身抱住妈妈的腿,不肯再跳了。原本想问一下路,却无故扰了一家人的玩兴,很抱歉,便迅速走开了。
转过楼角,有一个休闲区,许多藤椅藤桌,许多年轻人。有的正对坐说话,有的在吃东西。一个金发长裙女郎在捧读一本书。又静又美的一个画面,我不忍打破。
继续前行。
仍是一幢整洁素净的教学楼。楼前有许多学生席地而坐,好像在集会。我上前问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生:你们在开会?
粉衣女生脸儿一红,说:“不是的,是谁谁谁的讲座。”
她娇娜又害羞的声音有点小,她说的主讲人的名字我没听清。但我还是有点纠缠的请她为我拍张照片。我也席地而坐,背景就是一地的学生们。女孩子红着脸,却遵从我的要求帮我拍了。她不太会用我的相机,人又害羞。所以,她拍得照片有点模糊。可是,她慌慌的害羞和认真听话的乖觉,让我生出一种母性的疼爱与感动。
在街上一路走过来,总感觉台湾的女孩都是恭顺而羞涩的。没有碰到一个泼辣辣的太妹,也没有见一个野蛮女生。可见,影视和现实是有距离的,编剧和导演们总在凭空胡编。就像外国人看了电影,总以为中国遍地都是李小龙,每天都是在打斗中过日子。
粉衣女生告诉我,西边有个侧门,出去向北,不远,就是云和街了。
出西门,拐角有一家奶茶店。我买了一杯百果香奶茶捧着。
台湾的奶茶杯又高又大,捧在手里有一种充实饱满感。
一时间喝不完,我就捧着这杯有饱满感的百果香奶茶去找云和街。
正如女孩所说,向北不远,我就看见了云和街,云是个繁体字。
左边是双号,右边是单号。1号、3号、5号……顺着前行,很快就看见11号了。
“云和街11号,你好!”我手捧奶茶激动地大声说。
云和街11号,是梁实秋先生在台湾的故居。
梁实秋是我最爱的作家。
他的《雅舍小品》从2000年在北京三联书店买了之后,就一直搁在我的床头,都被我读卷了边,读没了封面,读成了最破最旧的书。
读书破万卷,我读破的只有一卷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把梁实秋读成了师友,读成了知己,读成了千里万里非要去追寻的人。
梁先生在青岛也有一个故居,鱼山路33号,那是他年轻时待过的地方。只是,隔了太久远的岁月时光,主人的味儿早淡然无存了。所有凭借不过是“梁实秋故居”的字样。
我不甘心。一路追寻到台北。到国立师大。到云和街11号。
故居是日式结构,新近翻修的,挺宽绰挺气派。梁先生在国立师大服务了17年,最初的7年,就是在这间房子度过的。他的许多重要著作,像 《雅舍小品续集》《雅舍谈吃》《雅舍杂文》,还有工程浩繁、历时37年之久的 《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也都是在这间屋子里进行和完成的。
院门锁着,房门也锁着。左边的窗闭着,右边的窗也闭着。只有一棵高大茂盛的面包树和开得正艳的九重葛守护着院子。
面包树是热带乔木,北方人大都不识。我之所以认得,是因为梁先生的文章里曾提到过,说它“很大很大,遮盖了大半个院子。叶如巨灵之掌,可当一把蒲扇用,果实烂熟坠地,据云可磨粉做成面包。”
梁先生爱女梁文蔷也有文章说,面包树下,是爸爸和家人一起乘凉闲话的地方,也是和师大同仁、学生探讨学问、切磋文学的地方。
我想抚摸一下面包树,伸出手,却有铁栏隔着,够不到。
我只能仰起脸看那面包树,看它阔如巨灵之掌的叶片,看它无声无息的葱茏与蓬勃,和蓬勃生机中的寂静寂寥……先生,你好!一声低语,竟至哽噎。(作者:林之)
作者简介:林之,山东青岛人。成立“林之工作室”之后所拍摄的乡里乡亲等系列纪录片多次获奖。曾出版过散文集《远方》《带你回家》。即将出版散文集《只为与你相遇》和 《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