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人小,病多,娇弱的模样,要吃很多的药,需要人疼。奶奶也吃很多的药,她并不识字,却清楚记着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药瓶的服用剂量。最年少的我和最苍老的她是最好的陪伴。
奶奶的药总是大把大把地吃,药比饭多,妈妈为我熬枇杷叶,仔细地撒上白糖,吹吹喂我喝,我心疼奶奶,没有人这么宠着她。
我小时候就不大招惹人喜欢,不爱哭也不大会撒娇,常在夜里发烧,妈妈说:“别人家的孩子不舒服就会哭,你发烧了也只会闷闷地睡。”倒是苦了妈妈总是深夜不放心来看我,也常在深夜带我去医院。打过很多针吃了很多药,病却断断续续地没有停。我和奶奶的病都是这样,像一颗坏种子,暗暗长大,分出各种不同的叉。
奶奶常握住我的手,问我怎么这么凉,要我多穿衣服。尽管奶奶吃很多药,我还是觉得奶奶的身体很好,奶奶很会照顾自己,她穿得很多,走得很慢。奶奶的手很暖,手指甲上有好几个完整的小月牙,人们都说小月牙代表身体健康,我看看自己,一个也没有。
曾经我一直躲躲藏藏,夏天不吃冰糕,冬天不吃凉的水果。生病的时候,要窝在床上,身上流汗,还要盖很厚的被子。妈妈拿我没办法,坐在我身边,抚摸我的背。我有敏感的嗓子,可偏偏爱吃冰淇淋;我有极易酸痛的双腿,可偏偏喜欢走很远的路。
奶奶总是说,你多穿点,你看你身上那么凉。
他们都说我奶奶可以活得很长,奶奶问我:“我还能看到你上大学吗?”后来妈妈告诉我老年人迷信,觉得孩子最天真不会说假话,孩子能看出人的寿命。所以奶奶年年都这么问“我还能看到你上大学吗?”我每次都认真地回答:当然能啊,那时候想象着以后大学得考进大城市,我要带奶奶去外面看看。
记得有次奶奶神秘地告诉我,她听说外面竟然有一种人,浑身黝黑,他们不用筷子,用手抓着肉吃。我看着奶奶笑,想着奶奶可能觉着世界里除了中国人其余大概都是日本人了。奶奶的故乡在那个叫“老山里”的地方,祖祖辈辈靠山生存。最封闭的地方也保存下了最纯净的人心。
后来奶奶渐渐老了,也不爱出门了,只在过年过节来儿女家短住,带着她红色的包裹,几件衣裳,一袋药,和我送给她的拐杖,这些东西像是她一辈子所有的积蓄。每次坐车都会让她头晕不舒服,后来就变成了我们回老家看她。奶奶是极其爱干净的人,她眼神不好,总在自己的小屋里摸索,整理打扫。我大声喊她,她循着声音缓缓转身,盯着我看几秒,像个孩子般笑了。爸爸总是给她带去新买的药,奶奶掺在旧药里,并说药吃多了,胃都不好了。然后就跟我絮絮叨叨地唠家常,某个村的二姨,某个村的三叔又如何如何了。奶奶记性还很好。
高中,是我最不愿提及的时光,时光不太美好,病很多,我只记得疼到苍白的脸,闷热的夏天肚子里呼出的冷气,眼前一片昏暗的世界。寂寞孤立和很多不被理解。争吵叛逆和无力的反抗。深夜没有声音的流泪,极端的思想和那个闹翻的班主任。那时的我爱回老家,呼吸奶奶家干净的空气,听蝉鸣。风吹起裤脚,安静的河流,屋后屹立的高山,奶奶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妈妈说这地方养人,她老了也要到这养老。
奶奶最终还是病得深了,一种会渐渐遗失记忆的病,她不记得事,不记得路,不记得名字,不记得人,不记得我。最后的那段时间,我记得奶奶总是在骂,在哭,骂出她一生的委屈和不平。我所记得的奶奶的笑只有两次了,一次她的病还没那么重,在我家床上睡着,妈妈说,璐璐放学回来了。她像个孩子样一个机灵爬起,回头看我笑,笑得很开心。还有一次是过年,她已经忘掉四五十年繁重的记忆了,爸爸问,明天就过年啦,你知道明年你就多大了么?奶奶低下头,害羞地笑:我今年十七岁。
后来,奶奶真的回到一个孩子的状态,需要妈妈照顾她,给她喂药。奶奶终于也有人宠了。也要人牵着她出去晒太阳,散散步。她收起一生刚强的女主人身份,安静变回需要关爱的小孩子。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正读高三,奶奶您再等等,就能看到我上大学了,您再等等,家里这些年接连不断的不幸就要结束,您再等等,家里就渐渐有了很多喜事,您再等等,孙子孙女们就要结婚了,曾孙曾孙女也紧接着出生了。
我上了大学。大学期间,感冒了就去晒晒太阳,胃不好就多吃吃蔬菜,时不时买水果,每天按时喝水,病就很少了。毕竟生病了,也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也终于健健康康的不要人担心了。只是手还是凉,是体质问题吧。记得最后一次去看奶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行了,她还是握着我的手说:这么凉,你冷你要多穿衣。
后来你成了我的病根。我生病的时候也会想起你生病的模样。(作者:张晨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