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山东,饥荒,且大旱。肉眼可见的饥饿和死亡,紧紧扼住了榆树里这个小村的咽喉,也扼住了村里每一个人的咽喉。这一年的喜娃,刚好九岁。
榆树里是个小村庄,几十户人家,沿河而居,因为村后有片榆树林,村里人也靠着榆树为生,卖树叶,卖木材,所以百年来就一直叫榆树里,倒也合适。榆树里榆树木质上好,坚固耐腐,村里每户人家都有那么几件榆树做的家具,或是房梁,或是檩条,总归是离不开榆树的。喜娃的家里也有一张大榆木桌子,是用原先他家院里那棵老榆树做的,老榆树被砍倒之后,他们又重新种了一棵榆树。榆树已经被他们视为了家庭的一员,生老病死,并无外乎。
榆树不同于别的树,他总是先开花而后发芽,如果没有这场旱灾,那么在三月份就可以看到榆树稚嫩的花。旱灾,让榆树和喜娃对花的幻想变成虚无。这注定是个灰色的春天,喜娃心想。
饥荒和旱灾已经让这个脆弱的小村庄濒临崩溃,粮食是不用想了,野菜、地瓜早就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就连河里的鱼也被捞完了,榆树里简直变成了黄色的村庄。人人脸上都充斥着虚浮,皮肤仿佛都变成了透明,凹进肉里,弹不起来。到底是没有吃的了,大家又盯上了草根和老鼠,仿佛找到了什么美食一样。当草根和老鼠也被灭绝了,终于,不知是谁提了一句,村后还有榆树可以吃,大家就一窝蜂地冲到村后,把赖以为生的宝贝木头扒下皮,吃进肚子里。榆树里没有榆树了。
喜娃一家的小榆树此刻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夜里,父亲和母亲商量着把小榆树的树皮也吃掉,喜娃却急了。
“爹,咱们把树皮吃掉,小榆树不就死了?”喜娃问道。
正在往嘴里送野草根的父亲把手停在半空,迟疑了一会,“但人能活了啊。”
喜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懂,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沉甸甸的。
爹拿着刀子出去了,他发现自己身体沉重迟缓,连带着嘴唇、喉咙一阵发干,这时候的他倒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想走到院子里却不知道腿脚该怎么发力、怎么迈步了。正是初春,又大旱,院子里并不怎样冷,可爹的身体冷得不停颤抖,手也哆嗦起来,差点用刀子把门割坏了。从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来,在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干瘪的肉和薄薄的皮简直要通过那皱纹挤到一起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什么,只觉得好像被春雷一个霹雳打到脑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双手拿起刀子,把榆树一层一层的凌迟——他也很奇怪为什么榆树不哭喊好让他停手。浑浑噩噩的,他跪倒在榆树前。
第二天,桌上多了一堆树皮,还带着榆树的汁液,看起来很嫩。喜娃试着往嘴里填了一块,没什么味道,像有点老的菜筋,能嚼出浆糊一样的东西来。嚼着嚼着,喜娃的眼就流下泪来,爹和娘也流泪了。榆树里,榆树里,没有了榆树,还叫什么榆树里?
爹和喜娃靠着榆树坐下,往年这里都有榆树叶遮住的大片树荫,可是如今树叶没有了,那阴影仿佛还留在地上。一代代的人离开榆树里,一代代的人又回到榆树里,榆树就长在这里,亘古不变,就像他们永远都无法离开榆树里。他们身前是落日最后的余晖时代,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沉默黑暗,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贯穿两代人的负担就此开始。(作者:刘子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