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斯坦贝克在 《愤怒的葡萄》中写下:“不存过高的希望,就不会让失望给搞垮。”一切有梦想的贫民,都在他的作品中撞得头破血流,直至走向命运的断崖。1962年,斯坦贝克获诺贝尔文学奖,领奖时他却说,作者的职责是挖掘黑暗和危险的梦想,以达到改善的目的。这并不是自相矛盾,斯坦贝克只是在用写作的方式去洞察人性。自17岁进入斯坦福大学主修英语开始,他就梦想成为一名职业作家。那时他曾以“我想了解人类”为动机,报名去参加一个如何解剖尸体的实用课程,但是医学院院长拒绝了他的申请,于是他只能以纸笔代替手术刀,带着疑问一遍遍解剖人类的灵魂。
人类的生活有多泥泞,灵魂就有多么向往光明。王尔德亦曾在《温德密尔夫人的扇子》第三幕中借达林顿爵士之口感叹:“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人若生活在阴沟中,便是与老鼠同伍并行,挣扎谋生,可是阴沟里仍然可以抬头看到星星。纵使渺小如草芥,为历史滚滚车轮所碾压,也总有希望还在,还在潘多拉手中的魔盒里轻轻翻腾。对约翰·斯坦贝克来说,无论贫富贵贱,人性和生活都同样复杂难明,但即使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存在,生命中也仍有良善微光在闪动,教人坚持在黑暗中能够继续前行。这一点光朝着希望的方向,只有希望不复存在,它才会在绝望中消融。
读斯坦贝克的小说,总忍不住让人想起《简·爱》中的那一段振聋发聩的精神宣言:“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要是上帝赐予我美丽和财富,我就要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谈话。就像两个人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的脚下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肉身所在之处,便有阶级倾轧存在,但是在看不到的灵魂层面,人人平等,都可以从心中开出希望的花来。在斯坦贝克笔下,希望有时化身为一方土地,一只小鼠或者一颗珍珠。它是天真的,美好的,柔软的,却不可企及,不可碰触。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王尔德在《少年国王》中早就点明:“珍珠的心上有死亡的阴影。”因着希望的破灭,贫民的灵魂也一同湮灭。鲁迅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阅读《人鼠之间》时总会想起英国诗人彭斯那首名为 《写给小鼠》的诗,无论是人还是老鼠,最美好的愿望总是被毁灭让人忍不住对命运发出质问:贫穷是原罪吗,还是梦想是原罪?难道就因为身为穷人、身处底层,就不可以热爱生活,就注定被生活所伤害?
“他指望的是公平,谁知倒有暴虐;指望的是公义,谁知倒有冤声。”发问的口或许最终闭上了,问天的声音却不会被埋没。约翰·斯坦贝克有着“敏锐的社会洞察力”,在他笔下,只存在好与坏、光与暗、黑与白、善与恶,不见任何调和与中庸。斯坦贝克说过:“我有时觉得,人性是一座恶臭弥天的丛林,里面鬼影幢幢,暗无天日。它在我眼里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冒险之地,有点像科尼岛上的那些地道,各种‘东西’尖叫着从里面跳出来。”人性的丛林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为时代与社会所造就。因此斯坦贝克选择直面时代浪潮中的所有冲突,甚至自愿去做《纽约先驱报》的战地记者,从英国、北非和意大利发回报道,只为凝视人性的深渊,在黑暗里寻找闪光,又用闪光来凸显黑暗之暗。
无论时代的黑暗有多深远,约翰·斯坦贝克都不会放弃书写那些闪烁明灭的光点。他自觉手底有火,洒在纸上时一片光亮。他曾经说:“我不相信所有人都给毁了。我可以说出若干没有毁的人,世界依赖他们以存在。战争讲究成王败寇,精神上也是一样。今天的作家,也包括我,都习惯于庆贺精神之毁,而上帝知道往往震得还不够……我相信伟大作家,像柏拉图、老子、佛陀、基督、保罗以及伟大的希伯来先知们并不是因为否定什么、拒绝什么而被人铭记的。并不是说人有必要被铭记,而是说,我在书写中可以看到一个目的,一个除了写作找乐子之外的目的。作家的责任就是提升、推广、鼓励。如果写下的文字对我们正处于发展中的人类种族以及半发达的文化有任何助益,那就行了:伟大的作品已是一个可以依赖的团队,一个可以求教的母亲,一份能给予人智慧,给弱者注入力量,为胆小鬼增添勇气。”
时间是惟一没有野心的批评家。或许黑暗时代已经远去,或许下一个浪潮即将到来,但是在当下加速的生活中,约翰·斯坦贝克依然应被反复阅读,因为在他对世界的愤怒、对人性的剖析背后,存在着最深沉的热爱。在一封寄给儿子的信中,他说:“爱有很多种,一种是自私的,卑鄙的,贪婪的。自私的东西,它利用爱来获得自我的重要性。这是丑陋而又让人崩溃的。另一个是你身上所有美好的东西的流露——善良、体贴和尊重——不仅是社会对礼貌的尊重,而且是更大的尊重,即承认另一个人是独特和有价值的。第一种会让你生病,变得渺小和虚弱,而第二种则会释放你的力量、勇气、善良,甚至是你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智慧……不要担心失去。如果是对的,就会发生——最重要的是不要着急。好东西都逃不掉。”(作者: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