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青的，是初夏水田深处的莲叶，翠生生地擎在头顶。感觉自己是栖在塘底的鱼，看得见天光朗照，却触不得一丝光的温度。
　　因只有三天假期，回家太过仓促。想来今年，我是不能去给爷爷扫墓了。
　　 2006年的秋末，爷爷死于脑溢血。
　　夜半时分，母亲把我喊醒。我昏着眼翻身起床。母亲没有开灯，床头荡着一片白霜似的月光，惨惨地照亮母亲灰淡的脸。母亲说，一会儿见了爷爷，不能哭，知道吗。我茫然。她拣来鞋给我套上，我的脚被她捏得生疼。我去厨房找水喝，她几乎是揪住我的领子，把我丟出门去。我的眼泪打转不止，困惑而愤怒地望着她。她锁上门。黑森的楼道里，母亲的脸白得可怖。我吓坏了，她抱起我奔向楼下。我的声音从她的胸口震响，妈妈，爷爷是不是要死了？母亲不理会，只是奔得更急。
　　那么晚，路灯灭尽了。街道空透了。我趴在母亲背上又睡着了。那么小的孩子，不能体验死亡的逼近，在我的心里，死亡，只会在电视上，故事里出现。
　　消毒水的味道把我激醒。打针的痛感隐隐约约。我意识到这是医院。我吓得眼泪凝固，手脚僵冷。手术室前，我的家人把一排座椅挤满了。奶奶反倒是最镇静不过，只是唇色淡紫，眉目疏淡了许多。她看到母亲背着我过来，招手让我去她身边。母亲说，奶奶交代你的话，要好好记住。奶奶把我抱在腿上，温和一笑。她说，你不要怕。爷爷好久没见你了，你陪爷爷说说话吧。我依恋地望着奶奶，一颗心慢慢慢慢地落下。
　　至今，我仍然回忆不起来爷爷最后的模样。那个氧气罩里一团雾白，那也是爷爷眼睛里的颜色，要沉睡的，混朦的。我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看。爷爷的眉眼也淡极了。他感知了我的气息，侧过脸来瞧着我。我紧张起来，爷爷，你的毛笔是我藏起来的。是我不想练字了。他的瞳仁亮了亮，透出一点狡黠。奶奶微笑，这事他早就知道了。你不练就不练吧，你爷爷可舍不得逼你。那时候大家都挤出一丝笑。我看不懂笑容下的苦。
　　母亲的抽泣幽幽细细。爷爷轻轻蹙了眉。奶奶把大家叫了出去，只留下爷爷和我。我问，爷爷，你的病快治好了吗。他微笑。从没见过这样柔软的爷爷，聆听着我的抱怨，只是笑。我向爷爷抱怨妈妈今晚的恼人言行，抱怨晚归的父亲与母亲吵架。他不笑了。他的眼神忽然无比悲哀，是无奈，无力，无望。后来我讲困了，上床握着爷爷的手睡着了。当我被叫醒时，爷爷的身上已经蒙了一层白单。爷爷的身体冷透了，只有与我交握的手，汩汩地涌出奇异的温暖……之后的许多年，压抑痛苦的时候，我总是下意识握拢手掌。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手掌心里有一颗小心脏，鲜活地挣动。连带着我凝滞的血液，因这有力的搏动，缓缓沸腾。
　　之后的许多年，和奶奶睡在一起的晚上，她祈祷完毕，轻轻握住我的手躺下。我们在黑暗中微笑。左手掌心仿佛藏了一扇密门，我们一起开启，等待着谁在梦里造访。
　　之后的许多年，每一个清明节前，我都会梦到爷爷。流泪不再觉得孤独，仿佛有人在某处看着我，分去了我的一份痛苦。
　　我愈发笃信，一个人的一生不止他活过的这些年，还有他活在别人记忆里的那些年。我们爱的越多，记的越深，生命才会有厚重的承载与连绵的脉络。
　　相遇的陌生人，我愿珍惜你我相识的瞬间，让这记忆凝成你生命旅途中时时回望的永恒一景。（作者：宋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