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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神女与京城少女——擢谈明代蔡复一《进香曲》的文化背景

发布时间:2006年01月05日 00:00  点击:

  燕姬上马巧安排,窄窄弓弓两瓣鞋。
  约伴同参玉女去,发心自愿舍金钗。
       ——(明)蔡复一《进香曲》
  这首诗写北京城里的一位女子,约了同伴骑马去碧霞元君庙烧香祈愿。诗见于明代的《帝京景物略》,这是一本记述当时京城景观风物的散文名著。
  诗的作者蔡复一(1577-1625),字敬夫,是明代万历、天启年间的名臣良将。他出生于金门蔡厝,后移居同安县城,因而一直是海峡两岸的金门、同安两地共同纪念的历史文化名人,闽南地区至今流传着一些与他有关的民间故事。他一生著作颇丰,有诗集、文集传世。虽乃体弱多病的书生,他却有着调兵遣将的指挥才能,战场上屡屡获胜。据《明史》载,天启2年,蔡复一“总督贵州、云南、湖广军务,兼巡抚贵州,赐尚方剑,便宜从事。” 天启5年10月,他“卒于平越军中。讣闻,帝嘉其忠勤,赠兵部尚书。”蔡复一文武双全,称得上是一位集将才与文才于一身的传奇人物,可惜英年早逝。
  这首诗,写于他居官北京时期。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除刑部主事,历兵部郎中。居郎署十七年,始迁湖广参政,分守湖北。”久住京城,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深入观察京城民众的精神生活,反复揣摩当时社会的人情心态,揣摩得十分透彻了,就信手拈来似的一写,写下了这首《进香曲》;只有轻轻盈盈的28个字,就涵盖了许多民俗文化现象,不仅写得准确简练、生动传神,而且写出了美感,很有味道。
  写自然景物的古诗,现代人比较容易读懂,也比较容易理解那些景物中寄托的思想感情。写人情世态的古诗,其中一些奥妙,现代人就不容易看出来,因为不了解那时候的具体情况。蔡复一的《进香曲》,写了明代民间宗教信仰中的一种很微妙的社会心理,只是现在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多改变,需要借助一些背景材料,才好欣赏。
  诗中那位女孩去拜的碧霞元君,是个什么样的神仙?这是泰山的女性神仙,原名泰山玉女。起初,这是曹操的名篇《气出唱》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遨游。”曹操在中国历史和文学上的巨大影响力,使得后来的文人和民众普遍接受了这一女性神灵。曹植的《 仙人篇》、《远游篇》,李白的《游泰山》等又接着描写这位天仙玉女,把她写得既超尘拔俗、高洁飘逸,又旖旎多姿、顾盼生情。这些大诗人的审美崇尚,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于是,泰山顶上的一处泉水便被命名为玉女池。池旁还立了一尊玉女像。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9月,真宗皇帝封禅泰山,在山顶见到了这尊玉女像,便命人将石像换成白玉像,供人们进香祀拜。宋代元祐元年(1086)泰山已有玉女祠。到了明代成化17年(1481),宪宗皇帝将此祠改名为碧霞宫。从此,人们大多称泰山玉女为碧霞元君。其实,玉女之称,碧霞之名,都出自曹氏父子和李白的诗句。从明成化年间开始,这位泰山碧霞元君又进北京城建庙,最早的一座建在左安门外东南的弘仁桥。随后,在京城一带,碧霞元君的宫祠殿庙大大小小星罗棋布,兴起了一场历时几百年的碧霞元君热。每年的碧霞元君诞辰,全城百姓进香,其场面之大,名目之繁,礼仪之细,甚至超过了秦汉唐宋的国家封禅大典。民众的普遍参与,男女的同游同乐,既求神娱神,又自娱娱人,相互感染,相互激发,使得每个人的平凡人生、平淡生活,不仅得到了一次表演性的夸张展示,而且形成了一个戏剧性的高峰体验。
  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大多直接由早期人类的自然崇拜发展而来,其神灵大多代表着一种支配人类生活的令人畏惧的神秘力量。如《旧约》中的上帝耶和华,就是一位威严而暴躁的人格神。泰山碧霞女神,虽然也是自然力和自然物的人格化,却不是出于对自然灾害的恐惧、敬畏,而是出于对自然风景的欣赏、依恋,是诗人创作出的一种可亲可爱、平易近人的艺术形象和崇奉对象。尽管碧霞元君后来进了宫祠,成了一种宗教性的神灵,其诗性特质却没有改变,其功能无非是为下层民众尤其是广大女性的外出游玩、休闲娱乐活动提供合法性的根据,为这种以进香祈愿的名义来进行的非生活常规的活动披戴上超越性的光环。民众们将碧霞元君解读为一种既表达了宗教要求又象征着审美需求的文化符号,以碧霞元君为引导、为核心、为依托,形成了全民性的半功利半娱乐的社会文化活动,如迎神赛会、进香祈愿、旅游观光、休闲娱乐、集市贸易等等。这些节庆性、聚会性活动,打破了日常的单调沉闷,也摆脱了生活的礼教规范。
  碧霞元君的诗性根源和艺术气质决定了民众的崇奉膜拜,主要不是为了寻求宗教意义上的精神寄托、灵魂拯救,而是为了获得审美意义上的心理放松、心情舒展。作为一种民间宗教,碧霞元君崇拜中保留了一些原始宗教巫术的观念和祭祀、求佑之术。这种巫术化的手法,肯定会在心理上产生作用,那些孤苦伶仃的贫民用来自我排遣、自我宽解,肯定会在心情上收到效果。实际上,民众的碧霞元君崇拜,无论是用迎神赛会、进香祈愿的方式,还是用旅游观光、休闲娱乐、集市贸易的方式,或者是用巫术的方式,在最后所收到的效果上,与西方的宗教信仰并没有什么不同。刘小枫的《个体信仰与文化理论》说:“基督徒的祈求并不直接祈求尘世之物,而是祈求一种精神的光朗。通过它能为日常生活带来新的眼光。”民众们围绕着碧霞元君所开展的各种各样的活动,都同样可以获得“一种精神的光朗”,也都同样“能为日常生活带来新的眼光”。就此而言,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全面世俗化的文化背景下,碧霞元君引领了半宗教半审美的超越性,昭示了生活中神圣之维的不可或缺。
  回到蔡复一的《进香曲》。这首诗只写了少女骑上马后仔细整理装束这一个场面,着力刻画了少女的两种心情。一方面,她难得出一次家门,当然要精心打扮,尤其要将自己的一个最成功最得意的亮点摆出来展示一番。自娱与娱人,自我欣赏与众人欣赏,是互为前提、相互依存的。于是,她从从容容地安排着,十分巧妙地显露出自己的两只小鞋,其用意在于既能够引人注意而又不过分张扬,似乎并不想让人看见而又不得不让人看见。另一方面,少女的神态表情却是凝重的。此次出门毕竟是去神灵面前进香祈愿,不可以羞羞答答,更不能嘻嘻哈哈。看来,这也不是个粗糙浮浅的女孩,她的小小心灵中,正藏着沉沉心事,需要托付给一个可靠的无限;还藏着深深心意,希望获得一种具有深度意味的价值支撑。这使她沉浸在莫名的感动之中,脸上透出净心涤虑的圣洁。她似乎隐约地感到了,自己的几种小小心愿,虽然未必会在碧霞元君的帮助下得以实现,却已经被自己的进香祈愿的过程赋予了神圣的意义。
  中国民间的碧霞元君崇拜并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但在进香祈愿的过程中却可以产生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感。面对神灵祈求吁请的宗教感,常常是一种个体性的、无法言传的神秘体验,由此构成了生活的神性超越。正因为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有着神圣一维,神圣的意义之光能够照耀平淡,人的生存才没有变成物性化的存在。宗教的神圣体验近似于审美的崇高体验,其精神意向都直指超越性的力量。所以,这位少女的心中激情澎湃,态度毅然决然,自愿献出心爱的金钗。今天的读者,当然不会去赏识那双小脚和小巧玲珑的绣花鞋,却可能会被这位少女的精神气质中的虔诚和激越所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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