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论
流水落花,凄美之象;百花竞艳,喜悦之象。盖因目之所及,鼻之所闻,心之所触,截然不同。古人论花,尝论花香,花色,花姿,花容。姿容秀丽,色香俱佳者为上品。然,余以为不尽然也。花之气象,花之风骨,非尽在表象,多于内蕴。纵然姹紫嫣红,夺人眼目,然媚俗惑人,失其本性,则皆不足道,为下品也。四时之花,皆因花时不同,风骨独特,气象万千。
春花烂漫,唯兰高洁于百花。空谷幽兰唯自赏,山中乏影黯神伤。公候樵子迷途客,花色清香何奈藏。兰之品性,近于君子。异于百花,迥然而立者,贵乎高洁,隐有凌然不可侵犯之危。譬若君子不同流于小人,明哲保身,进退有道,举止有度,气势逼人。兰花有君子之高洁,君子有兰花之风骨。
夏花绚烂,唯荷生长于污浊。碎萍凝碧水茫茫,卓立娉婷袭远香。出水芙蓉无雕饰,宛然沐女试新妆。亭亭玉立,出淤不染。颇有世人皆醉我独醒,屈子之风范;不为五斗米折腰,陶公之气节。吮痈舐痔之事,蝇营狗苟之徒,敬而远之,恶而避之。洁身自好,敬己修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者,荷也。
秋花凄美,唯菊傲然于寒霜。流年羁恨归南雁,霜打秋菊染西山。满地黄花压古道,微云万里九重天。凄然凋零,惆怅暗生,缤纷凄炫,不辜负当年繁华胜景。然菊仙之于寒秋,傲然怒放,于百花凋零之后独显尊容。此等气魄,此等标骨,充塞于天地之间,令人肃然起敬,垂垂自立者,菊也。
冬花稀绝,唯梅挺立于风雪。雪冷莽山百叶残,梅花数点竞逐寒。冰枝点点轻红缀,傲骨铮铮是坦然。笑严寒兮嶙峋,迎风雪而怒放,隐有不屑于权贵之态,更显独特。或言,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诚然若是矣。而梅花赫然在列,不输于人。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岂不若梅花也?玉龙飞雪三九寒,犹有梅香添国色。吾侪所不及也。
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各擅胜场。非本身之绝色而艳压群芳,盖因所处之环境不同于凡俗,而尤显珍贵。君子若兰,贵乎高洁。纤女若荷,出于天然。志士若菊,处于险峻。英雄若梅,铮于铁骨。不同之品性,不同之风骨,方见造物之神而明乎。花者,气蕴内敛而藏也;人者,修身养性而省也。是故,花之于人,静谧养神。人之于花,淡泊明志。
花开又是一年期,
叶落枝头相伴离。
零落三秋和尘走,
堤头漫忆何所及。
二、诗论
静其身而后动,定其心而后语。心之所系,情之为生。喷薄而出,不可遏抑,是故有诗焉。诗也者,妙万物而为喻者也,状万物而为言者也。润万物者莫如水也,顺万物者莫如心也。其于情也,为舒,为畅,为缓,为急。其于人也,为仁,为义,为智,为信。其于天也,为水,为火,为山,为泽。乾以君之,坤以佐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情以抒之,诗以表之。
是故,诗出自然而非刻意,出顺达而莫雕琢。失其质而得其表,弃其意而取其象,皆不足论也。情景交融,出于本心。非流于形,非缚于辞,非害于境,皆上佳也。昔者有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盖此说也。草木生而顺之,日月升而行之,是故能弥伦天地之道。盖为诗,性情自然之道也,不失于天地,皆本心使然。
诗者,顺应时世,应而有变,变而能进,进而后发,发而能言。自三言,四言,五言,七言,乃至散句,杂赋,曲词,不一而足。然,变亦有不变者。变,形式也。不变,内容也。自千古而下,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概莫能外。变而后得,易而后阔,固其根本,守其本真,皆变中之不变者也。非脱于旧缚不能变也,非保其本源不为诗也,非流于形式不足退也,非勇于创新不能进也。
上古之时,天地开而万物生。盈天地之间者万物也,凌于万物者人也。人之初,耕于田,而后言,谓诗焉。削木为楫,以济致水。服牛乘马,引重致远。劳而后作,消遣舒心。是故不阻于四方,不塞于身心。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易之为房屋;上古结绳而后治,后世以书为契。以致采风于乡野,结书为诗经。皆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恒者,唯变也。衰者,唯旧也。
当今之世,革新除旧,兴利除弊。诗者,不脱于俗也。取古之精华而弃其糟粕。是故,非缚于形式,非囿于常规。顺应时世,成其新作,非一朝一夕之功也,是所由来者之渐矣。是故,诗有言,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挟风雷之势,荡涤旧俗;托诗词雅韵,借古讽今。草木知秋,诗词言心。内明而外顺,内正而外直。言而有信,言而有物,言而有心,诗也。
风雨朝夕夙寐醒,
惶明千古诗内情。
媚俗堪是不归路,
取第南山渐次行。
三、秋论
花谢花飞,最是萧瑟。怔然秋近,不觉心忧。丹枫泣血,蝉鸣日衰,瑶台渐冷,秋水易寒。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昔白乐天有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于柔弱处胜刚强,于失意处逢希望。然花零草断,非输于秋时,实输于自然。天道自然,不违四时。风行草上难无恙,花近秋时竟自凋。或枯或荣,或残或谢,皆出自然,非人力所能及也。怆然满目是秋色,落木萧萧染病容。水,越然而下,犹带离花,归著四海,难觅其踪。又有词人曰,花落成泥碾做尘,余不禁稍喜,始有欣欣向荣之姿。逢秋,自是不复旧妍。落花流水,水浸香泽,徒惹哀愁。
然,亦有春华秋实之说。春岁,万物萌生。夏日,滋养生机。秋近,饱满充盈。坎离之交,相克相生,永无穷尽。否极泰来,阴阳感应,自是天地复生,循环不已。四时之序,春夏秋冬。春萌,夏生,秋储,冬藏,皆有迹可寻。悲秋之意,伤水之情,自是触景生情,心由物生。悲喜哀愁,皆性情也。
万物之品性,几近于秋。人之品性,亦近于秋。万物之造化,始于秋,终于秋。人比之于秋菊,风摧霜打,依然傲立,无有惧色,有铮铮铁骨之态。则何事不足为谋,何事不成也?世人言,秋之物象,乃收成也。初时,根基牢固,终有收获;初时,怠惰懒散,则大器难成。
比之于秋,比之于人。咏秋,叹秋,伤秋,文辞华美,情胜于无。四时之秋,或凄楚,或喜悦。人之秋,则省其身,思其本。春比之与人之少时,夏比之于人之青年,秋比之于人之壮岁,虽近油尽灯枯之境,亦是绚烂之极,归于平实恬淡。心态平和,无忧无愁。方为人生至境,人之造化。
满目萧然色,
凭栏风雨歇。
白首恨知晚,
祈作长生歌。
四、茶论
茶者,南方之嘉木.于钟灵毓秀之地也。
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蔷薇,实如棕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可谓一木十类。
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其生,其长,其成,诚如人之有涯之生者。
陆羽《茶经》云: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就、十之图。仅器一即有:风炉、挝、箸、交床、夹、纸囊、碾、罗、合、水方、漉水囊、瓢、鹾簋、熟盂、碗、畚札、涤方、巾、具列、都篮之别。由生至入口,其繁如天河乱星,非一杯之味其差难以道里计,始信其然也。
茶之妙用,万千难尽。于它。粗思之,当可以茶联谊、以茶为礼、以茶修养、以茶悟理。然于吾侪胸无大志之辈。遐思之:野村草庐,群山之腰,松竹为伴,薄雾为帐。月下抚琴,散弹流水,已而推弦缓立,信步闲庭,素色清香,一时难抑。遂取其嫩尖,素手揉制。条索紧细,状若环钩,奇曲玲珑,锋苗秀丽。细察之,色泽绿润,钟南国之灵秀;纤毫显露,呈北宇之银辉。冲泡开汤,杯水之中,景态万千:或冲腾而上,若群鹤之舞于中天;或飘逸而下,似玉虾之沉于沧海。稍倾,茶香清高,芳气袭人,何也?飞瀑悬空,出于崇山峻岩之中;流清铺地,遁于青树翠蔓之间。为茶之水,晶莹澄净,清沏淳淳,又茶树为百花衬绿,群芳替清茶添香。烟云离合,雾雨迷蒙,故山青而茶绿,水秀而茶清,花艳而茶香。待清香入口,滋味非凡,馥郁持久,回味无穷。发提神醒脑之力,具清暑祛邪之功。痛饮数杯,则神志随之奋张,沉郁与之云散,烦劳为之顿失。倘高世之才,仁智之士,煮雪烹茶,古趣盎然,每转策回筹,出谋发虑,究研精微,去暗发明,亦赖其功也。
谷粟之于饥,丝棉之于寒,虽庸人孺子皆知常需日用,不以时岁之舒迫而可以兴废也。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澹间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唯今盛时,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且物之兴废,固自有时,然亦系平素修化。时或遑遽,人怀劳悴,则向所谓常须而日用,犹且汲汲营求,惟恐不获,饮茶何暇议哉!常需而日用者,固久厌之,而天下之士,励志清白,兢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虽下士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情尚也。呜呼!至治之世,岂惟人得以尽其材,而草木之灵者,亦得以尽其用矣。
芙蓉国里生新芽,
九嶷香风阜万顷。
陆子树德寻归隐,
魂醉人间唱天风。
五、雪论
今岁将暮,时已既昏。寒风暗生,愁云繁聚。恰置酒客宾,敲棋坐望。蔼蔼浮浮,氛氲为状。散漫交错,联翩徘徊。已而跷首观窗,客雪双至。雪从天舞,银自瓦下。信步于天庭,从容于万物。纵横乾坤,挥舞日月。穷极八荒,采尽亘古。源出女娲,根自盘古。洁而不秽,白而无暇。远观若粒粒珠碎,细赏如朵朵菱清。污垢为之清,浊秽为之除。思之壮美,在乎清洁。风华媚娆,瑞雪丰兆。禾黍由享春意,诗赋从谱佳篇。饮醇酒以对心,会佳朋而舒意。围暖炉以对畅杯,品雪境而生心曲。
酒尽客回,剔灯分茶。念寒暑之悠悠,感岁月之蒸华。思前生之无厘,忆昔人之远芳。开帘分隙,空阶狼籍。观庭树之双舞,瞻云雁之孤飞。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驰千里之遥思,愿携手欤同归。云树难托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雪,于是乃作而赋积雪之歌:
携佳人兮居陶庐,披绣帷兮卧松竹。焚沉香兮炳月烛,扬清酒兮抚流水。无思残生兮伴雪飞,半随流水兮半入风。随物赋像,凭地成形。身从风行,心逐波流。因时兴灭,污而染成。节非我贞,节非我名。此心皓然,何虑营营?
天地空寂,宇宙无形。两极虚回,天然无界。清者入天,浊者降地。成云布雾,霜调寒积。摔珍碎玉,撒盐柳絮。然自然无极,阴阳克生,必有是理。故人间清露之谓雨,九宵琼瑶之谓雪。雨为魂,雪作骨。清露不结,天之无冰,是时不正也。雨乎?雪乎?君子也!君子守正,富贵贫贱淫威不为移,可谓之雪骨。
上谓雪之精神!而雪之境界,虚空高居,令人仰止,可望不可及:成冰似铁,无欲而刚;有献无取,无私不贪。澄明晶莹,一尘不染,无求而品高;大千世界,六合八荒,有容则乃大。远妍百花,同芳清梅,不争脱俗;零落春泥,顷刻无影,大爱无形。而其驻足世界,短则瞬间,长则数日,虽其形消而影不灭神不死,如流星昙花,短暂亦永恒。
有所志者,必为之记:
玉帝懒起开宫阙,瑶姬轻拥旋幢关。
纷纷落落红尘事,傲傲洁洁轻羽天。
漫夜寒月难夺日,冷冰悲歌何绕帆?
长路如诗我如雪,终归一支东流还。(作者:王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