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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小小说)
发布时间:2025-05-26点击数:[]

阿林是惠山人,住在惠山的一个穷山村里。村里没有平整的路,没有学校,没有老师。她仅认得的几个字是从妈妈那里偷学来的——父亲不让她读书,说读了书,心就野了,嫁不出去了。妈妈总是在父亲不在的时候,拿着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教阿林认字。从一二三到自由未来。

阿林问妈妈,山外面长什么样。妈妈摸了摸阿林的头,拆开她乱糟糟的辫子,一边重新给她扎一边说,山外面很大很大,有那么高的房子,有车子,有平坦的路,有很多学校。

学校。阿林听过好多次的词。妈妈总是说,她本来应该一直上学,上到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岁,可以学一辈子,去好多学校。但是一条毛巾捂住她的鼻子和嘴,她嫁给了那个男人——阿林的父亲。妈妈每次说到这件事,都会突然地不开心,眼里装满阿林看不懂的忧郁和悲哀,就像村子里其他女人那样,像隔壁的四婶,村头的二姨,屋后的李大妈。

阿奶说山外来的女人都不安分,一门心思想着跑出去,不老老实实在家劈柴做饭,照顾丈夫孩子,每次说着说着还会朝屋内忙碌的妈妈啐一口,随即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然后咿呀开始唱歌。阿奶唱的是村里人人都会的山歌。妈妈本来不会,甚至讨厌这首歌,她觉得自己一旦发出相关的音节就再也走不出去了。阿奶一直对着她的耳朵唱,村子里其他女人也总对着她的耳朵唱,渐渐,这段并不悠扬并不美妙的旋律从妈妈嘴里传了出来,就像妈妈知道她这辈子再没可能走出惠山。

这山歌阿林也会,但妈妈从不让阿林唱,反倒是教给阿林一些婉转的、多情的、激昂的旋律。还有诗,各种诗。那是阿林从未在其他人口中听过的,就像山外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吸引阿林。

山外永远是阿林到不了的远方。

父亲和村子里其他男人回来得很晚,有时会带新的女人回来,有时会破天荒给阿林带点玩具新衣服回来。阿林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在村子里瞎晃悠,趴在村头二姨家的院墙上看院子里的大黄狗。大黄狗脖子上戴了一只铜铃,黄黄的、黑黑的,和二姨脖子上的一样。阿林觉得有些好看,又觉得有些吵。阿奶告诉她,那是为了让二姨安分一点。

二姨每天都拿着一本破烂的书翻来翻去。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二姨的呼吸声,微弱的,缓慢的,了无生气又不甘停下。

直到二姨死掉,阿林才终于有机会看见那本书的全貌。妈妈告诉她那是一本课本,语文课本。上面写满了动人的诗篇和文章,写满了阿林和妈妈到不了的山外。书本落在阿林手上,依旧被每天翻动,只是翻书声多了几分热切和渴望。

“我想上学!”阿林突然对着妈妈说。妈妈倏地抬起手捂住阿林的嘴。

父亲躺在屋里,阿奶在外面一边剥玉米一边唱古怪的山歌。

妈妈的脸色变得奇怪,随即起身拿起桌上的梳子,散开阿林的头发,一点一点梳开。“阿林为什么想上学啊?”她声音轻轻地问。

“我想上惠山外边。”阿林同样声音轻轻地答。

妈妈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梳了起来:“阿林会到惠山外边的。”

头梳好了,很漂亮,漂亮得不像山里该有的。

妈妈给阿林换上父亲买来的新衣服,顶着一头漂亮发型,阿林跑出去,在尘土漫天、崎岖不平、脏兮兮的村子里放肆跑着,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路上的人纷纷侧目,如同地下的蠕虫注视鲜花般注视她身上的与众不同。

阿林跑回来,二姨的书变成了一堆碎片,正要被阿奶扔进火盆。妈妈的脸上,手臂上,露出来的小腿上多了几道明显的、刺眼的伤痕淤青。父亲不在,阿奶沉默,妈妈捂着伤口对阿林招手,“吃饭了。”

妈妈淤青好的那一天,家里来了个陌生男人,比阿林大几岁,贼眉鼠眼,麻杆一样瘦。阿奶见了他就很高兴,急忙把他拉进屋,拿出过年才会吃的腊肉来炖了一锅热菜,父亲也高兴得打了斤酒回来。阿林头一次被叫上餐桌,被分了碗筷,吃上了第一碗出锅的热饭。

阿林吃得开心,却不见母亲。阿林四下里看妈妈在哪,转头却看见陌生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他看得阿林浑身难受,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父亲注意到了这边,咧开嘴露出满嘴黄牙笑了笑,醉醺醺地说:“阿林啊,这是别村的小王鞍子,好人,家里好几十亩地,你俩认识认识哈,认识认识。”

说着给小王鞍子倒了半碗酒。男人用一个极度猥琐的姿势喝了两口,随即砸吧砸吧嘴,又扭头看向阿林,“今年几岁啊?”

阿林低头扒饭不吭声。她不喜欢这个男人。

父亲见阿林不说话,咽下嘴里的酒和菜,桌子下面的脚狠狠一抬踢上阿林的小腿。阿林吃痛,手一抖,把筷子里的菜扔到了小王鞍子的酒碗里。

父亲赔笑:“哎呦,别介意哈,小兔崽子不听话。”说着又给他倒了一碗酒。

“以后你们还得多担待担待。”父亲说道“以后”,但阿林以后不想再见到小王鞍子。

一顿饭下来,父亲和小王鞍子来来回回恭维半天,一堆说不上高雅的废话,听得阿林耳朵直痒痒。

他们乱七八糟说着,最后说到阿林身上,嫁妆多少,彩礼多少,走多远的路,牵多少头牛,办几桌席,请几个人。

两个男人说得兴高采烈,妈妈在门口悄悄探了探头,阿林看见妈妈脸上的愤怒,还有混杂的浑浊的泪水。

饭后,妈妈把阿林拉到后院柴房门口,递给她一个包袱,说:“宝贝,跑吧,往山外跑。”

阿林接过包袱,在妈妈的注视下,翻过院墙,向村子外面跑。

风刮过阿林的脸,她想起了她的好朋友阿莲。阿莲生得相当漂亮,整个山头都知道阿莲长得好。那天,阿莲的父亲也是请了一个陌生男人回家,几天后,村里出现零零星星的几处红绸,在那之后,阿林再也没见过阿莲。阿莲妈妈说,阿莲嫁人了,彩礼是两头牛、四只羊。阿林问,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阿莲。阿莲妈妈说,见不到了,阿莲永远被关在山里了。不知道多久以后,阿林在村口曾远远见过阿莲一面——她低着头跟在一个男人身后,麻木地向前走,脸蛋不再白皙漂亮,怀里抱着个小娃娃,远远看见阿林后张皇地低下头,跟着那个男人快步走了。

阿林不想变成那样,所以她跑得很快,很快很快,像风一样快,像要吹出惠山的风。就在要跑出村子时,父亲和一帮村里的男人出现在前面。

她被绑回去了,关在黑屋子里——大概是柴房——被狠狠打了一顿。屋子散发着难闻的恶臭,阿林浑身刺痛,连呼吸都觉得痛苦。她能听见母亲的哀嚎。

母亲跪在院子里,额头上的血哗哗往下流,嘴角又有了新的伤痕,一个手指以诡异可怖的角度翻折上去,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淤青又遍布全身。她苦苦哀求阿奶和父亲,最终又换来一顿毒打。

妈妈每天都在用力捶打柴房的窗户和门,平日里一刮风下雨就摇摇欲坠的窗和门此时变得莫名坚固,妈妈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能打开它们救出自己的女儿。

阿林躺在屋子里,绝望地听着母亲在外面哭喊,砸门。

不知道过了几天,阿奶打开了柴房的门,妈妈不在。村里又零零星星挂上了几处红绸,和阿莲离开时一样。红绸凌乱地飘着,和阿林身上的嫁衣一样,红得吓人。阿奶端来一碗饭,饿了几天的阿林狼吞虎咽吃完,绑住手脚就被扔到了屋外破烂的红轿子里。

轿子一路颠簸,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路,修在悬崖旁,下面是湍急的河流和葱葱郁郁的山林。阿林在轿子里不断挣扎,想挣开绑住手脚的麻绳,小女孩的力气有多大?阿奶和父亲算准了这点,粗麻绳缠了好多圈,结结实实绑住她纤细的手腕脚腕。

轿子外面一阵混乱,颠簸的红轿子猛然被扔在了地上,阿林从里面的座位上摔倒了。红布帘子拉开,进来的人是妈妈。

是妈妈!妈妈用一把沾了血的刀割开麻绳,牵着阿林的手走出轿子。

轿外人仰马翻,地上四散着斑斑血迹。妈妈的手不停颤抖,但坚定地牵着阿林往前走,妈妈凌乱的头发和沾满尘土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温和无比,她说,阿林,要去惠山外面了。

突然,倒地的人爬起来一个,他恶狠狠朝阿林扑来。妈妈手上用力把阿林拉到身后,自己和那人迎面撞上,拉着他直挺挺摔下了悬崖。

阿林听到妈妈最后一句话是:“去山外。”

女孩的哭喊声回荡在整个山腰,惊起一片山林里歇息的飞鸟。

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向这里靠近,阿林飞快擦了擦眼泪,拔腿就跑,向山下跑,向山外跑,跑到河边。村里人追来了,他们拿着绳子、棍子、铁锹靠近阿林。身后河水翻涌,从山深处流向山外面。

妈妈死了,阿林死也要离开惠山,离开村子。

她回头纵身一跃跳进翻涌的河水里。

火红的嫁衣消失在山里。

“姑娘,姑娘,醒醒,醒醒。”

阿林睁开眼,发现她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在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里。

“姑娘,我是县派出所的警察。”

“这里是……惠山……外面?”

“是的,这里是恣县。”警官说道。“我们在惠河边发现了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林。”

到了山外的阿林。(作者:赵雅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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