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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小小说)
发布时间:2025-04-21点击数:[]

究竟是怎么样的土壤,才能催生出这般花朵?

天幕上人造的夕阳开始缓缓落下,地底的这座新河南城又将度过一个地球日,破破烂烂的大街上到处是饥肠辘辘的野狗,和比野狗的鼻子还灵的黑帮马仔——他们几个身上的文身应该是城东的帮派,来这地界干什么?疑惑像是跳蚤一样爬在了我的头皮上。但我已经没时间驱赶它了,太阳下山以后全城都要戒严,而我连塞牙缝的钱还没弄到,更别提家里还有个得了数据坏疽的老妈需要钱治病。这种病在我们这儿地界很常见,太多人因为太久没更新机械义体,只能选择卧床不起。

“16.0版本更新,我们优化了系统逻辑,同时我们将不再对9.6以下版本的用户提供服务。”大公司发了一则公告,就又有数不清的穷人变成废人。谁都知道这病好治,只要一口气把义体更新到最新版本就搞定了。但是谁都知道,新河南城的人们没钱治。我们只是三等公民。

“那边的,你过来,我记得你——惠济区的新人,老妈前段时间长病那个是吧?你是不是没帮派?要活干不?”蹲在马路边上的马仔伸手招呼我过来。他留着黄色的巴西爆炸头,一张嘴却露出一口烂牙。我朝他的方向走去,那股独属于街头的气味开始往我的天灵盖上窜——机油和汗臭还有劣质香烟发酵而成的味道。

“多少钱?”日光正一点点消退,我开始祈祷他能说出一个让我眼前一亮的数字,至少我要先想办法挣出今天的馒头钱。

“到手二十万,咱俩对半分,咋样?”他挑了挑眉毛,抬头纹深得像是条山沟沟。

二十万!就算是对半分完也有整整十万块,足够给我妈换最好的软件和系统。

“你当真?”我装作若无其事,但越来越急促的喘气声暴露了我的渴望。

“当真,你要是答应,今天管账的就能给你打钱过去,玖凰会从不干砸自己招牌的事儿。但是——别动歪心思,新河南城的聪明人不少,不差你一个;我在惠济区有点人脉,不声不响地弄掉你反正是足够了。”他掀开胸前的衣服,露出一只蜷缩着的凤凰文身——错不了,城东第一帮派的招牌。

“嗯。”我不再作声,跟在黄毛的屁股后面,这活我必须得接,十万块不够买一条人命——除非他是个新河南人。

玖凰会的大堂金碧辉煌,一进去眼前就是古色古香的木质家具,顶上是个体型太过于硕壮的吊灯,水晶纹路和地上的大理石闪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被带着进了间安静的小屋,问完我的身份识别码以后,温文尔雅的老管家端上了高档的茶水,让我稍等片刻,我靠着沙发,一个小时慢吞吞地在我眼皮子底下爬过,当我发觉自己像一根被人嚼过的绳子,正要慢慢地烂掉的时候,那个黄毛拧了我一把。他给我看了操作记录,现在,成百上千张的大票子归我了。

“活我接了,钱我也收了,让我瞧瞧吧,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九天之上的凤凰找上我呢?”我问起任务的内容。

“说难倒也不难,就是趁下个星期天半夜,隔离带检修的时候一路往东跑,到新江苏运批家伙什回来。”的确很危险,但是只要过了一定的程度,世界上所有的风险就都是相同的,那毕竟是十万块钱的回报。记得有句老话:“你要知道,人的命数是没办法雇佣的。”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新河南人,我从出生以来就从没踏出过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一步,十几年前的新政改变了一切,新筑起的隔离带隔绝了一切——交通出行、社交娱乐以及网络。新河南、新江西、新东三省……三等公民们被不允许出省的禁令牢牢捆住,但讽刺的是,新河南隔离带只限制自己人的进出——新长三角、新珠三角,随便哪里来的人都可以随意进出这里;而本地人想远走高飞却只能靠藏在蛇头的货仓里偷渡。

出生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幸。贫民区的土质疏松一年比一年严重,从晋西北而来的长风不知道又带走了谁家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庄稼,我们生在黄土地上,最后又回到黄土地里。

在和一车砂土同行了几个小时以后,我和黄毛第一次踏上了新江苏的土地,我拉着他爬到了天台上,眼前的一切都让我目瞪口呆:落日的余晖被赶早的霓虹灯与全息广告吞没,只剩下天边的一丝红色。“哎,黄毛,你看——真的太阳!比新河南那个人造的强多了!”日光扎得我泪流不止,黄毛却木木然地蹲在洋红色和绛紫色的海洋里抽着自己卷的烂烟。

离交接货的时间还早,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乱逛,不一会天上下起了雨。我们没伞,也没有雨衣,雨滴从头发丝里滑下来,空气里有股湿润的泥土味道——那是独属于绿化良好的大城市的清香。我们绕过了灯红酒绿的大都会,像是黄鼠狼崽子不敢靠近营业的大排档一样,悄咪咪又慢吞吞地往南边的连云区走。更远的城市则影影绰绰地藏在云台山的浓雾后面,只把如出一辙的霓虹灯光漏给我们。

交货的地方选得很偏僻,是家一年到头客流量没几十个人的饭馆子,我跟着黄毛进门,选了个角落,然后缩进沙发里,屋子里面是锈蚀的老铁板搭成的洞天,乱糟糟的人声,无休无止的荤段子和脏兮兮的吧台,脚底下是从开店以来就没拖过的黏糊糊的地板。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新河南的土屋,但若有若无的霓虹灯还在倔强地维护着长江三角洲的尊严。我有些饿,想给自己弄点吃的,却被黄毛一把推回了原位,他嘲弄地看着我,然后笑嘻嘻地说:“这叫酒吧,不卖吃的,只卖酒;咱俩喝不起的那种。”

我们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黄毛怕耽误正事,我不敢开口,生怕招来更多的笑话。我开始肆意幻想,究竟是怎样的货物,才值得我和黄毛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到新江苏来取?是毒品还是军火?

很快,我们的接头人到了,他年纪不大,至少还没大到岁月在他脸上刻出褶子;他穿着得体又干净的衬衫和牛仔裤,背着时髦的单肩背包,拿着一杯加冰的姜汁啤酒坐在吧台跟前。在这个脏乱的酒吧里像是蛋糕上仅剩的一根蜡烛一样引人注目。但是当那些满身汗臭味的汉子们发现他并没有请大家喝一杯的雅兴之后,就飞快地收回了对他的那点兴趣。

夜色渐浓,当屋里仅剩的几个伙计的眼皮子也开始打架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书包被轻轻一甩,就变成断了线的风筝。他上下打量了我们一圈,甫一开口,酒气就喷薄而出,“东西拿着就行,但是让玖凰会的大佬们记得,人的命数是没法雇佣的。”他丢下这句话,在袅袅升起的烟雾里隐去。

于是我又忍不住肆意猜想,究竟是怎样的货物,才值得我和黄毛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到新江苏来?

过了一阵子后,黄毛才对我吐露实情,那天我冒死走私的不是军火也不是毒品,而是整整一包书籍:《全球通史》《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古文观止》《理想国》……

也许,这一页页的白纸黑字,是比那些违禁品更加珍贵的东西。

自从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再一次传入了黄土滚滚的大地,一切又一次发生了变革,新的浪潮悄然而至。我则在不经意间成了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也许有一天,这些文字能够让新河南人不再自甘为三等公民,能让漫天的黄土里也开出繁花。(作者:安俊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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