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规则怪谈,比如说不要相信医院门诊楼下那个奇怪的女人。
咨询完激光治疗,我如释重负走出白色的大楼。正是周末,没有近在咫尺的死线压迫,可以翻两本闲书杀杀时间,也可乘车去海湾公园赤了脚捡贝壳,或者干脆倒头黑甜一觉。这时我懊恼地发现天色不好将要下雨,也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一身白色曳地长裙,剪裁、质感都很好,样子像东南亚女子的奥黛,撑了一把白色蕾丝边的伞,娉娉袅袅地向我走来了。通身白一向不是很好——反正丧葬和婚嫁都不是我所向往的。但她伞下隐约露出的半张脸上,嫣红的唇,又有格外的引力。
我一向有关于美丽的焦虑症,虚张声势地喊着脱美役,却一刻不停地钻研着新的美妆路数;煞费苦心打扮了个花枝招展,一见人又止不住畏缩,疑心用力过猛。此刻我看着她,几乎被这样不寻常的美丽摄去了魂魄,全然忘记了歆慕或是惭愧。
“我找你好久。”她将伞放进我手中,用手比划。我四下环顾,确认她是在朝我比手势,才继续懵懂地辨认着她的口型。
我——找——你——好——久——
天色暗深,乌云仿佛入定了几个世纪,低低地压迫着视野,要下雨了。我傻乎乎撑了伞,一时竟想不起追问她的来历,眼见她的身影变成远方的一个小点。
漂亮的蕾丝伞像一盏洋桔梗,我实在爱不释手。然而美则美矣,无甚用处,我依旧被雨淋了个透心凉。
奇怪的女人,鸡肋的蕾丝伞,一场大雨。
我就这样认识了她。
我总好奇我与她的结识算不算一种背叛。
我是学习外语的学生。翻译课上我的老师说,语言是魔法,翻译是背叛。其实何须翻译,仅仅交流,就已是彻头彻尾的背叛。直译尚且不能共情,何况她是聋人(她告诉我“聋哑人”是不妥称呼,可我又觉“听障人士”太客套),手语是我从未探索过的魔法。
纵使困难重重,我们仍熟稔起来。我从不多嘴有关她的无声——反正整座城市都因寂寞而失聪——就像我也有我的隐晦。我的脊背上,大朵大朵暗蓝的胎记攀爬着,触目惊心。胎记和失聪,我想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都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是从行星放逐来的罪人。
我打起精神观察你的手势和嘴型。你说自己有遥远且古老的爱尔兰血统。是啊,你最疯狂,最胆大包天,最适合逃离人类荒谬。那你是从异国来找我的么?你摇摇头——这个最容易读懂。关掉灯的客厅里好像只剩下我的呼吸,可你又抬抬下巴,示意我别再讲话用心看电影。
恼羞成怒的凯瑟琳与她的女仆争辩:“我爱他不是因为他英俊,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
我闻之惴惴,因为我绝不会这样坦诚地爱人,也从不指望有人会这样暴烈地爱我。我与她甫一相识,便觉神交久矣:我喜欢她头发上的香波,喜欢她对口型时发出的气音,喜欢她蹲下身子找光碟时堆在地面的长裙,喜欢她流了一些眼泪拿着束胸问我是否介意。
可惜再投契的两个人也会有矛盾。我说起未来会去医院去除背后大面积丑陋的胎记,心底泛起隐秘的期待,于我而言它是自卑的源泉,我强烈地渴望有人轻轻抚摸一下我蜷缩了二十多年的心脏。但我只感觉她的手指在我脊背上慢慢逡巡,无声地否定我的决定。
我悲愤交加,用力地翻身,不愿再看她。我是很残忍的爱人我知道,背对着她,自然看不到她的手语与口型。除却亲吻,我也有手段封缄这长夜。
这一夜我分外渴睡,睡梦里是无休止的奔波,我大概变成了古老神话里填海的小鸟儿,啼血哀鸣,亟待死去。我怕自己真的要弃世,因为这梦如此真实,梦里仙山熊熊火光刺痛我双眼。我顾不上嘶喊“烧了仙山我怎么填海去”,就这样醒来了。病房里灯光很是冷漠,我即刻清醒过来。
临床睡着一个熟悉的女人,正是不久前同我激烈分歧过的她。医生说她救我出火场受了好严重的伤,知我并无大碍才输着液昏昏沉沉睡去。我想起生与死很模糊的地方,的确有一双手紧紧抱着我,不许我沉沦、不许我睡去,我不知道那时她背上正经历着怎样的灼烧。我轻轻掀起她的衣物,泪水泼泼洒洒砸在被单上。
呵!我吸气,不禁惊叹,这烧伤的形状竟与我的胎记别无二致!
我猛地想起大约几千几万年以前,其他人野心勃勃地挑战奥林匹斯山之际,我说我要去传说中离天空最近的巴别塔。她在我的身后,与我分享着同一具躯体,说:“好啊。”
人在神眼中与兽无异,而欲望是兽的胆子。天降洗礼,于是所有执着于攀登的人类都受到惩罚——我们圆球一样的身体被从中切割。从此艰苦地寻找着遗失分散的另一半,心动、欢愉、折磨、望眼欲穿。有人生来带着胎记,有人生来是听障,有人生来是同性恋,原来归于宿命。
我终于想起身后的暗蓝色是我被切开的伤痕,这一刀太残酷,以至于我只记得痛楚,忘了寻找另一半的自己。直到那天阴沉的午后她向我走来:
我——找——你——好——久——(作者:崔维佳)